節氣到了立冬,母親便像是聽到了某種無聲的號令,整個人的節奏都陡然緊張起來。她的心思,全都撲在那一缸即將腌制的咸菜上。
在我們陜南,冬天是從一只只瓦缸里開始的。
母親腌的是“踏缸咸菜”。那口粗陶缸,比我的年紀還大,外壁掛著深褐色的釉淚,內里卻被歲月和鹽分打磨得油亮如鏡。它平素閑置在灶坡間,唯有此時,才被母親隆重地請到院子中央,用清水刷洗了一遍又一遍,仿佛一場莊嚴的儀式前,必要的齋戒。
新鮮的雪里蕻,是這場儀式的主角。它們在秋日的最后一片陽光里長得正好,綠汪汪的,帶著一股子清冽的生氣。母親將它們一一攤在竹匾上,任那點稀薄的、金貴的立冬陽光,慢慢地、溫柔地抽走一些水分。她不時地翻動,動作輕柔得像在梳理女兒的頭發。她說,曬到葉子微微發蔫,梗子還透著脆勁兒,那火候便到了。這份拿捏,是幾十年光陰沉淀下來的,誰也學不去。
接下來的工序,是力氣活,也是技術活。一層菜,一層粗鹽,母親赤了腳,小心翼翼地踩進缸里。她的腳,因常年勞作而有些變形,腳掌寬厚,踏在碧綠的菜葉上,卻有一種異樣的穩實。她扶著缸沿,慢慢地,一圈一圈地踩下去。起初,能聽到菜梗斷裂的“簌簌”聲,清脆而決絕;漸漸地,聲音變得沉悶,那是汁水被鹽逼了出來,在腳下匯成了青綠色的鹵。空氣中,開始彌漫開一種復雜的味道,有植物被碾碎的青澀氣,有海鹽的咸腥,還有一種凜冽的、屬于冬天的氣息。
我少年時,總覺得這場景有些“不雅”,尤其怕被同學看見母親赤腳踩菜的樣子。那混合著泥土與汗水的勞作,與我書本里讀到的詩情畫意相去甚遠。我甚至曾以“不衛生”為由,試圖勸阻她。母親只是笑笑,說:“傻話,鹽是殺菌的,再說,自己的腳,比外頭的東西干凈。”她不懂什么大道理,她只信祖輩傳下來的法子,信自己身體的潔凈。
許多年后,當我在異鄉的超市里,對著貨架上那些顏色鮮艷、封裝整齊的工業化咸菜,卻再也嘗不出那種厚實而復雜的滋味時,我才猛然懂得了母親那雙腳的重量。她踏下去的,不只是鹽分,更是她的體溫,她的耐性,她對整個冬天的估算與籌劃。那是一種用最原始的方式,將生命的力量融入食物之中的古老智慧。
踩好的咸菜,要用洗凈的青石板重重壓住。母親說,菜要吃得苦,才經得起久放。此后,便是漫長的等待。北風起了,缸里的菜在鹽和壓力的作用下,悄悄地轉化、醞釀。它們褪去鮮亮的綠色,變成一種沉靜的、近乎于泥土的黃褐色,那是時間賦予的顏色。
開缸的日子,總在一個寒冷的早晨。母親掀開石板,一股濃烈的、酸咸的氣息撲面而來,瞬間占領了整個廚房。她撈出一棵,洗去鹽鹵,切得細細的,和冬筍肉絲一同翻炒。當那盤咸菜被端上桌時,我們家的冬天,才算真正地、安穩地開始了。
往后的日子里,這缸咸菜便會以各種面貌出現在餐桌上。它是清早佐粥的絕妙小菜;它是燉豆腐時提味的靈魂;它是燒肉時解膩的法寶。它像一位忠厚的老仆,不言不語,卻支撐起我們一整個冬天的腸胃。
如今,我坐在裝有空調的書房里,窗外是都市不夜的燈火。立冬于我,不過是一個手機日歷上的提醒。我再也聞不到院子里那股陽光與雪里蕻混合的香氣,聽不到母親踩菜時那沉穩的腳步聲。超市里買來的咸菜,終究是少了那一點“腳踏實地”的魂魄。
我忽然想起母親那時常說:“人過日子,就要像這腌咸菜,經得起壓,耐得住藏,才能出味道。”那時我不懂,如今回味,這哪里是在說菜,分明是在說她的一生,也是在囑咐我往后的路。
立冬又至,我知道,故鄉的老屋里,母親定然又在那口粗陶缸邊,赤著腳,一圈一圈地,為我們腌制著整個冬天的念想。那咸味,早已穿透了時光,深深地、深深地漬入了我的骨血里。(生產管控中心 朱峰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